第一部分-修士、無花果樹、泥土和風
卜特伽羅自知是未達涅槃也仍未入滅的世間最後一位聖者,但他已不再傳苦修、不再傳道,此時他正坐在一棵無花果樹下,沉悶的思索、嘆息——
偶爾哭泣、偶爾沉睡。
無花果樹聽聞卜特伽羅的哭聲,承擔他的淚水;良久,樹發問:
“尊敬的聖者,尊敬的卜特伽羅啊,你為何如此悲傷?“是這樹蔭尚不能遮蔽日光與雨水?是這果實不夠柔軟甜美?”
卜特伽羅連連道歉:“朋友,這不是你的錯,我也早已不是聖者;如今的卜特伽羅只是一個修士,一個尚未證道神我、甚至尚未初醒的懵懂之人啊!”
“我與那孤獨園外的眾生無異,不 —— 我尚不如仍未離苦的眾生。”
“樹啊,我的朋友,我將往何處去?我應往何處去?”
無花果樹無言,它並不知如何回答;於是他喚醒了卜特伽羅腳下的泥土,泥土聽聞卜特伽羅的悲嘆,輕輕發問: “尊敬的修士,尊敬的卜特伽羅啊——你既然不知要往何處去,為何會來到這棵樹下?為何會踏上我這片土呢?”
卜特伽羅低頭輕撫泥土:“我來此是因另一位聖者——他曾在此開悟,俱譚於此地之上、此樹之下得證真諦,因而我來此。”
樹與土不可置否:“沒錯,俱譚確在此得證真諦,俱譚也確在此處開悟。”
卜特伽羅點頭,一縷喜悅如白駒過隙。"我的朋友們啊,你可知曉真諦現在何處?我要……如何尋得真諦?”
回答卜特伽羅的只有沉默。樹與土緘默不言,而風搖曳而至:“真諦確實曾在此,真諦現在也正在此。但樹並不知真諦,土並不知真諦。我與它們長久於此,亦不知真諦。”
卜特伽羅不解,苦悶與疑惑紛至沓來:“我的朋友們,若你們說真諦曾在此,真諦正在此,為何你們不知真諦?而我要如何找尋它?”
泥土聽聞卜特伽羅的疑惑,沉思片刻:“卜特伽羅,被留在此處的修士,我們雖然不能解答你的疑惑,但我們能聆聽你的聲音,將你的故事告訴我們罷,你那萬年的苦旅——”
枝葉舒展,泥土微顫,風重回靜謐。它們呢喃,等待——
“講述你的故事罷,卜特伽羅。講講梵天、俱譚、聖王和帕瓦蒂。“講講那些已入滅、已涅槃的聖者。”
卜特伽羅點點頭:“若你們要聽,我便一一訴說。”
卜特伽羅從地上捻起一縷灰塵:“梵天創造了我,而梵天很快將我棄入眾生之中,以此磨練我、讓我修行。”
“而我也無法再尋得梵天的蹤跡,我無法呼喚它,無法感知它。我在眾生中沉浮,學習和變化,但始終無法得見我的創造者。我希望從他口中得知何為真諦,我所追求之路是否正確。”
“但他無言。在梵天入滅之前,我終於尋得他,但那時他只端坐於深沉永恆的夢之中,一言不發。”
風:梵天未能給予你真諦
樹:梵天也未能指明你的路
土:卜特伽羅啊,不必嘆息,開講下一位聖者罷。
卜特伽羅的手拂過泥土:“於我求道路上,我得見俱譚。俱譚與我所行一路,在此之前,我從未知道此路亦有他者。我向俱譚求解,俱譚為我講法,“他教導我如何思考、如何苦修、如何等待,他教我安寧之法,禪定之法,因此法為解脫眾生之法。”
“但安寧之法並未給予我安寧,禪定之法也並未使我得道。“我是卜特伽羅,應與俱譚一般,因梵而生,由梵天所造。但我卻無法從俱譚處受渡。故而俱譚離開了我,或是我離開了俱譚。”
“在他涅槃之後、入滅之時,他的話音迴響於我耳畔,我才得知他於何處開悟。”
風:俱譚也並未給予你真諦?
樹:俱譚也並未為你解明如何開悟。
土:卜特伽羅啊,雖俱譚離你而去但我們仍在,來講下一位聖者罷。
卜特伽將手掌抵在樹幹上:“俱譚離去之後,我苦旅於眾生之土,我時常悲嘆哭泣,無法自拔。為俯瞰我所行之路,我攀登一萬兩千階—— 階梯之上則是天輪,我於天輪之上得見聖王。“
“我委身於聖王祈求真諦,並曾為聖王思考、苦修和等待。我曾為聖王之國構建新的天輪,也曾為其拆去鏽蝕的鐵針。”
“聖王說這般天輪即為正道,這般至高之天即為真諦。然而天輪旋轉之時的聲音紛雜刺耳,至高至天冰冷而堅硬。在那之中我見不到正道、也察覺不到真諦。於是我辭別了聖王。”
風:聖王的真諦並非你的真諦。
樹:聖王並不追求開悟,他所涅槃之處也並非此處。
土:卜特伽羅啊,天輪聖王已有其自己的路,而你也應有,請繼續講吧。
卜特伽羅抬起手,任由氣流劃過指尖:“我又一次回到凡土,行於眾生之中。於天之高處於地之深處,我得見帕瓦蒂——”
“她是生於凡土的聖者,她從風與泥土中獲得真諦,她從愛與情慾中開悟。我曾側身於帕瓦蒂身旁,為她獻上我的尊敬與愛意。帕瓦蒂也曾側目於我,她傾身教導我,讓我歎服。”
“但我並未從中悟得真諦,也迷茫於凡土錯綜的路。我恐懼帕瓦蒂將我棄去,所以先行離開。”
風:塵埃與煙曾訴說過這段故事
樹:這便是你來前的故事
土:但你仍不知你離開後,凡土究竟如何?
那是一份如閃電般的疑惑,讓觸感從指尖剝離。在記憶和感觸都戛然而止的某時某刻——沙塵從卜特伽羅滑落,旋出圖樣。
樹:看看吧卜特伽羅,尊敬的聖者啊,看看您身後的路。 "看看吧,卜特伽羅——梵天之子,卜特伽羅,苦旅的聖者啊。"
於是卜特伽羅側頭,從無花果樹的樹幹向遠處望去:自梵天將他拋棄,他便日夜尋找梵天;於凡土,於天上,於夢中,他將自己的不得與執著流溢,被拋棄的苦楚在雪山之上蛻變為恨意,又於雪中散盡。
至此這份情感從雪山融化的水中遍至無數河流,人們喝過水後也沾染了那份執著與痛苦,終究,父親拋棄孩童,兒子殺死父親,兄弟反目,無家可歸,凡土將這份苦楚清晰的傳遞下去。
“那是因我而起麼?”
“並不,並不因你,修士。萬事萬物因卜特伽羅,也歸於卜特伽羅。”
在一番遲疑後,失落與嘆息沉沒。時間悄然而去,卜特伽羅繼續看去:在他離開俱譚後,獨行的苦旅便只剩下孤獨;一切前路已盡,他不知去往何方,卻只能向上攀登。
一萬兩千階被淚水與汗水浸透,孤寂之中踏行聲如巨鼓沉錘,鼓聲沿著階梯奔騰,終究融入凡土的轟鳴,凡是於夢中聽聞鼓聲的人們均沾染了這份情感。
終究,長路難尋,舉目無光,修士們迷惘沉寂,同路者寥寥無幾,越是追求,真諦越遠。失路者停滯於鹽海之上,無人得見,無人傷悲。
“那是因我而起麼?”
“並不,並不因你,修士。萬事萬物因卜特伽羅,也歸於卜特伽羅。”
風無法撫慰他的寂寥,樹與土也只有靜靜等待。接著,卜特伽羅看向天空——自他離開聖王,從天輪之上墮下,聖王歡喜並悲嘆。
聖王知曉於卜特伽羅並非應留於此處之人,若他能有路,聖王便可歡喜。但天輪黯淡、乾涸、鏽蝕,哪怕是無生無死之物也為卜特伽羅悲嘆,悲嘆這可憐的失路者。
這悲嘆傳入風中,自宇宙降至大地。凡是於此風中的人均沾染了這份悲嘆。終究,天輪戛然,萬物緩行,人們深受轉輪之重,卻無力脫離或是推動。人的體膚、精神與自我都如鐵針般鏽蝕,易斷。
“那是因我而起麼?”
“並不,並不因你,修士。萬事萬物因卜特伽羅,也歸於卜特伽羅。”
沉寂之中僅留下血液穿過血管的嗡鳴,刺痛久久無法停止。啞然間,卜特伽羅回頭——自他離開帕瓦蒂,悲愴和悔恨便跟隨著他,他的痛楚因神我而洶湧,因意念而永恆。
為了擺脫痛楚,卜特伽羅拋棄了神我,封閉了意念,他褪下聖者的輝光,成為了一名修士,他又回到了起點,但他仍不知何為前方,而且,痛楚並未離他而去。
“而你至此”
“而卜特伽羅至此”
卜特伽羅無法明晰此間言語,他搖頭。“朋友們,我已講述我的來路,可我仍未明白真諦究竟在何處?”
無花果樹不語,泥土不語,風少見的不語。一切沉寂歸於卜特伽羅自身。在沉寂中,卜特伽羅抓住一片落下的無花果葉,在葉脈的流動中,他洞悉那痛楚的真諦。
他喃喃道:一切因我而起,而我是罪人。
而我之罪並非我之罪,是卜特伽羅之罪,此為罪行也為善行,因這並非此時、此刻此人之事,因時間終將消弭,過去現在和未來同在,卜特伽羅由梵天所造,卻是因“梵”而生,由此卜特伽羅即是因緣,卜特伽羅即是罪業,卜特伽羅是不可違逆的規則,是永不中斷的輪迴,是不得解脫的眾生。
所以我即是真諦,我便是我的路。
樹,土與風均回應以一聲長嘆:
朋友啊,你已找到真諦,你也清晰你的路,我無法再和你說話了,但我仍要告訴你,你並非最後一名聖者,還有一人正在找你,此人名為阿羅迦,由空無所生,你可在此處等他。
第二部分-故事,生命,思想和存在
阿羅迦第一次到來無花果樹下時,他瘦弱、苦悶、疲憊。而無花果樹安靜佇立、一人正睡在樹下。不知為何,阿羅迦也在樹蔭下沉沉睡去。直到午夜,群星行於夜幕之上時,他才緩緩清醒。
之前沉睡之人也早已醒來,他安靜且悲傷,哪怕是阿羅迦也產生了一絲動容。“您就是卜特伽羅……世間最後一名聖者。”阿羅迦深深鞠躬。
卜特伽羅點頭,他示意阿羅迦與他一同坐在樹下。“我確是卜特伽羅,空無之子阿羅迦。歡迎你,我的朋友們也一同歡迎你來此。來吧,與我說說吧,為何要找尋我。”
阿羅迦點頭,恭敬的坐下:“我與凡土共生,我與凡人共存,而聖者均已入滅,我已無力再指引諸多教眾,也無力一人教化諸多生者。”
卜特伽羅點頭:“現在我已經知曉,我應允你,哪怕你尚未請求。我將卜特伽羅的故事贈與你,將梵天之法、俱譚之法、聖王之法與帕瓦蒂之法均贈與你。你儘可其起度化眾生,也可與其他聖者一般涅槃,不再與眾生為伴,迴歸寂滅。”
接著,卜特伽羅將故事一字一字贈予阿羅迦,他每說一詞,就忘記一詞,每說一句,那句故事便從他腦中抽去。隨著他的語句,他的情感也被贈與阿羅迦。 他講至悲傷時,阿羅迦落淚,他講至沉鬱時,阿羅迦嘆息。在卜特伽羅訴說完最後一個詞,這故事中的一切記憶、悲傷、執著與苦楚也盡數被剝離。
他們像被解脫的因,只為卜特伽羅留下曾經已成的果。
“感謝你,卜特伽羅,我應當謝你,”阿羅迦再次起身鞠躬:“但我一無所有,僅有你贈予的故事,我會用故事中的法去度化眾生,直到事成,必定再次歸來。”
卜特伽羅卻僅是一笑:“去吧,阿羅迦,故事已經是你的了,苦痛、悲傷也由你帶去。”言罷,阿羅迦離去。卜特伽羅沉默、遙望、他已沒有來時之路。 但他知道,他將行的路已清晰了。
阿羅迦再一次回到卜特伽羅身邊時,他變得高大、強壯,但他的臉上滿是從風霜中奔襲的不安與驚恐。他的疲倦日益增長,無人能為他負擔。
於是卜特伽羅用樹葉呈上雨水,摘下無花果款待於阿羅迦:“你回來了,阿羅迦,你已度化眾生麼?你已自己涅槃麼?
阿羅迦搖頭:“我雖將法傳於眾生,但凡土之苦不僅於道法之上。眾生如行於苦海鹽灘,飢腸轆轆,掙扎沉淪,法不僅沒能成為眾生之解脫,還成為重負。
卜特伽羅點頭:“誠然,現在我已知曉,我一樣應允你,哪怕你尚未請求。” 說著卜特伽羅再次起身,他從樹上摘下一棵尚未成熟的無花果,朝其上呼出一息。無花果從青澀變得柔軟,幼嫩的紅色透出,彷彿輕輕一碰便能就出粉色甘甜的汁液。
“拿去吧,阿羅迦,這是我的心,我的血,我的生命,這份果實足矣款待眾生,他們將啖食這甘美的果實,再無飢餓、病痛,也再無沉淪。”
阿羅迦看到這個果實,他猶豫,但又小心翼翼的接過。他想提問,卜特伽羅卻打斷了他:“去吧阿羅迦,生命已是你的,你可用此度化眾生,也可以此證道涅槃,如其他聖者般入滅,而我還會在此處等你。”
阿羅迦深深鞠躬後離開。卜特伽羅再無呼吸和心跳,他如此地的時間一般停滯,他仍可思考,等待,但他已無需苦修。
阿羅迦再次回到樹下時,他變得青春洋溢,充滿平和,這次他為卜特伽羅採摘果實,收集雨水,為卜特伽羅講述凡土的故事,而卜特伽羅也傾聽,感嘆。
“那麼你為何再來找我呢?阿羅迦?”卜特伽羅發問。阿羅迦搖頭:“如無所求,我便不能來見我的朋友麼?卜特伽羅?諸多聖者均已入滅,此間宇宙只剩你我二人,若我不來尋你,在這一百年裡是否有人和你說話,與你傾訴?”
卜特伽羅微笑,從地上捻起一片落葉:“感謝你,我的朋友,阿羅迦,你未曾自己涅槃,寧願奔波於凡土也不願走上歸於梵的路途,僅為了我這個早已不再成聖的修士麼?還是讓我幫助你罷,告訴我你為何所困?”
阿羅迦坐在卜特伽羅身側:“眾生已不受飢餓貧窮所累,但他們開始放任自我,只求停滯平和與享樂,不再追求正道。”
卜特伽羅點頭:“現在我已知曉,我便應允你,我的朋友,即使你尚未請求。”他從地上拾起一根樹枝,用兩根手指將其折斷,其中一半的短枝在那時變得潔白、光滑、脆弱,他將短枝遞給阿羅迦:
“拿去罷,這是我的骨,我的思想。我曾以其支撐我的苦旅,以其堅定信念,刺痛我的體膚以讓我不會沉淪。”
阿羅迦沉默良久,他拿過那根樹枝,一如既往地鞠躬致謝,他離去,也無多言。
而卜特伽羅也癱坐回樹下,樹再無聲響,他已將血與骨交還於眾生,現在已無需苦修,也不再思考,他只等待。
終於,在星與月都黯淡,歲月荒蕪又再次復生之時,阿羅迦再次回到了這棵樹下,此時他已垂垂老矣。這次,卜特伽羅先看到了阿羅迦。他先開口道:
“阿羅迦,我的朋友,你終於回來了,我已等待了太久。”
阿羅迦緩步坐在了卜特伽羅身側,他們一同沉默,等待。卜特伽羅看著已經蒼老,幾近乾枯的無花果樹:“我已經只剩等待,而這份等待終究要有結束。”
阿羅迦搖頭:“你要離開了麼,卜特伽羅,你準備迴歸梵了麼?”卜特伽羅否認:“並非,我雖來自於梵,但我的歸處並非那裡。來吧阿羅迦,我的朋友,告訴我你的所想,告訴我你為何所困?”
阿羅迦並未託辭,他緩緩說出:“人們已無肉體之苦,也懂得堅持和追求,但世間因緣不斷,業力輪迴,眾生如蜉蝣捲入洪流,無解脫之路,也無成就之路。”
卜特伽羅點頭:“是了,是了,這便是眾生,而我也應允你,我的朋友,即使你尚未請求。”一片枯葉落在卜特伽羅身上,他將其拿起,枯葉在轉瞬變得柔嫩,進而煥發新生:
“拿去罷,我的朋友,這是卜特伽羅的意識,卜特伽羅的存在,卜特伽羅的價值,你可以將其歸還於眾生,亦或是將其置於你的來處。無論如何,它都將歸於空無,以無痕、無因、無果作為它的終結。”
阿羅迦不解:“為何?為何你要歸於空無,那裡沒有任何事物,沒有任何價值,你的過去,你的現在和你的未來都會消失,就像你未存在過一樣。”
卜特伽羅稱讚:“沒錯,我的朋友。你已得我的故事,我的生命,我的思想,你尚不知我究竟是誰,我究竟是何物,而在這漫長的兩萬年,我已經知道我究竟是誰……”
“我是卜特伽羅,我是因果,我是業力,我是循環,我是輪迴,我之真名即是 [ 眾生 ] 本身,
我代表了眾生的來處,所處和歸處,若我仍存,眾生只能為我,因卜特伽羅為我,
若我仍存,眾生便不得開悟,因我尚未開悟。”
“所以我將故事給予你,將生命給予你,將思想給予你,現在,我將存在給予你。”
“從今往後,眾生便再也無需一位聖者,眾生也無需一位修士,眾生將為自己而生,為自己而行,為自己而死,為自己而沉淪,為自己而開悟。”
“好了,現在將這枚葉片拿去罷,我的朋友,我就要歸於空無了。”
阿羅迦終於接過了那片葉子,他看著卜特伽羅靠著樹幹,衰老而安寧。他想要離去但無法離去,他終於還是發問了:
“我的朋友,卜特伽羅,如果你要離去,你是否能再給予我些指引,告訴我今後的路該怎麼走?告訴我,我的歸處在哪裡?告訴我如果在今後你不在的時刻,若我思念我的朋友——
若我思念你,我應如何做?”
卜特伽羅的臉上洋溢著慈愛,此時他們二人都已垂垂老矣,但是他卻去面對孩童一般:“來吧,靠近我,阿羅迦,再近一點,親吻我的額頭。”
阿羅迦十分驚訝,但愛和一種奇妙的預感驅使他遵照卜特伽羅的話,湊近他,親吻他的額頭。那一刻,他看到了奇蹟。
那並非卜特伽羅的臉,也並非他人的臉——
無花果樹幹枯,落葉,腐朽沉寂,一棵幼苗從中抽出身軀,在日月更替中再次成為一棵巨木;他看見士兵將頭盔取下,他看到子彈從傷口中飛出,而血肉重回身軀;
他看見年輕的母親將嬰兒置於竹筐之中,任由他哭喊然後悄然離去;他看見蒼老的女人跪在青年面前淚如雨下;
他看見友人分別,一人離去而剩下一人怔怔而立,他看到離人歸來,等待他的是一個久違的擁抱;他看到兩個衣著華麗商人相互爭吵、咒罵,他看到在陰暗潮溼的地下室,兩個年輕人握手言談;他看到戀人纏綿、背離;
那些人交織重疊,在地面空氣和天空中遍及如同一副由細密絲線編交錯而成的,巨大的魔方。而在魔方的遠處,人的身影逐漸模糊;
他看到蝴蝶重歸繭中,然後再一次破開蟲繭;他看到泥土變成沼澤,陸地沉入海底,高山化作溪流,滄海成為桑田;在火焰覆蓋大地,灰塵遮蔽豔陽時,星辰流轉、交替直至熄滅,一顆一顆重回永恆的沉寂時,在宇宙的光點泯滅,連聲音 震動和溫暖都不再出現時,他在空無之中看到無數人——
有善人,有罪人,有智者,有瘋子,看到他們青年時的堅定和純真,看到他們中年時的迷茫和執著,看到他們老年時的失落與釋懷;他當然也看到了卜特伽羅,他也看到了梵天,看到了俱譚,看到了聖王,看到了帕瓦蒂,也看到了阿羅迦自己——
他看到了嬰孩從黑暗中生誕,他踏步向前,走向人群之中,與他們交談,他與人們接觸、分離、爭執、重歸於好又最終離別;已不再擁有數量的人們相互爭鬥、合作、憎恨和互相愛著,痛楚如荊棘在他的肌膚上留下傷痕,鮮紅的血液滲出,與淚水一同澆灌在他所行過的路上,又重新變回了光,在溫暖又再一次從已逝的過去中迸發時,
他聽到了卜特伽羅的話語。
“若你思念我,那我就如願而至你身邊,
我以奉獻我自己的一切為法,因而我無處不在;
再無任何命運、終結和規則會束縛你,
而我將作為你的自由,作為你新生而存。”
然後阿羅迦痛哭,一人在樹下呼喊,如同嬰兒的第一聲啼哭。
後記 節選自《悉達多》
在我看來,死如同生,罪孽猶如神聖,聰明等同愚蠢。一切皆有定數,一切只需我的讚賞、順從和愛的默許。
這樣於我有益,只會促進我,從不傷害我。我聽便靈魂與肉體的安排,去經歷罪孽,追逐肉慾和財富,去貪慕虛榮,以陷入最羞恥的絕望,以學會放棄掙扎,學會熱愛世界。
我不再將這個世界與我所期待的,塑造的圓滿世界比照,而是接受這個世界,愛它,屬於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