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做了一個夢,夢裡東聯的桂花一夜之間全部落下,沒開到荼靡花事了,落英繽紛,厚重地掩埋了躺在地上休息的人。
他在一種瀰漫著魚的腥臭味的冷風裡醒來,楓湖畔的風一直是這個味道,今夜是滿月,統治天空的是一個讓人瘋狂的圓環,耳邊是還沒亡盡的夏蟲的低吟。他呼吸著,緊接著一陣肌肉的酸痛讓他知道明天不能再勉強自己做額外的訓練了。
「你在擔心虎族。」
黑虎在楓樹的陰影里冷冷地看著他。龐眯起眼,勉強能看清黑虎的身影、身上滲血的傷口和眼裡早已熄滅的憤怒。
「你在擔心虎族。」
黑虎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我知道你有目的。」龐平靜地看著黑虎,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黑虎的做法太明顯了。用過去的記憶刺激他,然後等龐情緒失控時控制他的身體。
不過黑虎這次失策了——龐在揚波大師這裡已經學習很久了,他學會了沈穩。
「我的目的你再清楚不過了,就連我本身都是你的想法——」黑虎的眼神里露出一絲友善但本質惡毒的嘲諷——他只是單純覺得這很好笑罷了,「你別想安安穩穩的生活在這裡了,你忘不掉聯邦的。」
「不用你提醒。」龐隨手掐了根草莖叼在嘴裡,他站起身,「我已經告訴你了,我不會再讓你有機會控制我了,你可以消失了。」
「你會需要我的,皇子的護衛。」黑虎在樹後的陰影里隱去,龐知道他沒有消失,本就是自己的心魔,他知曉自己的一切弱點,他們同根同源,同喜同悲。
龐此時的神情比月亮還要冷漠,月亮還擁有照夜的光芒,而龐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龐已經無法成為任何人的護衛了。
他把從前穿的衣服疊好,放進自己的行囊里,帶著它到處旅行。他不能像拋棄過去的生活那樣乾脆地拋棄它,因而龐渴望在漫長的旅途中學著接受它,接受它曾經是自己的一部分。
——談何容易。
他曾是皇子的護衛,也是虎族最強的勇士,在皇子遊歷其他盟會時,龐負責在暗地裡處理反對虎族的聲音,多數情況下言語是沒用的,龐不得不用拳頭讓對方聽話。
他只負責打暈,用劍徹底地解決那些人是其他護衛的任務。他受不了血淋漓潑灑在他臉上,他不想血的氣味經年累月地沖刷他的感官。
他還是聞到了,在走出暗巷沒幾步那味道就追上了他。
龐皺了皺眉,快步準備追上已經走了很遠的堯。
堯正在和什麼人說話,後者看到龐後急匆匆走了。
「龐,你去哪裡了,這麼久。」看見龐回來了,堯笑著問他。
龐不說話。
「我們今晚去吃拉麵吧,難得來麒麟盟會,我想嘗嘗他們這裡的東西。」堯換了個話題。
龐覺得這個提議聽上去還行,就點了點頭。
「好。」堯開心地揉了揉龐的耳朵。
龐深呼吸,空氣里血腥味陡然間消散殆盡,天空都清明了幾分。
龐仰面朝天地躺著,感覺自己跟一具屍體沒有太大的差別。他雖然閉著眼睛,但他大約知道周圍有什麼。水裡憋氣的蛙鱷,岸上聚在一起取暖的鴨狸趴趴,沼澤里的軟泥怪,他都知道,鳥的羽毛偶爾會飄落到他的臉上,帶著已經乾涸的腐臭,這些猛禽死在了遙遠的地方,是風把他們的殘羽帶給了他。
是他揭發的皇子,是他親手把自己唯一的朋友送上的斷頭台。
站在他身後支持他的是龐,向盟會檢舉他的也是龐,希望虎族繼續強盛下去的是龐,給虎族招致災禍的也是龐。
他想起了他的老師,虎族的將軍。
在龐被選為皇子的護衛前,一直由將軍照顧,龐的雙親是將軍的摯友,是上一場政變時的犧牲品,一部分人的犧牲換來的是虎族在聯邦近十年的強盛。
龐能理解,哪怕知道了這次犧牲是將軍的決策,哪怕知道了雙親是由將軍送上的戰場。
如果是他的話,為了虎族的未來也會做出和將軍一樣的選擇。
如果他現在在自己身邊的話,一定會告訴自己應該怎麼做吧。
他現在會在哪裡呢?
將軍是在幾天前來到楓湖的。
他帶著聯邦特產的酒,那味道自龐離開後就再也沒嘗過。
將軍的神情看上去很快樂。龐困惑地想,那好像不是真正的快樂。
龐和他喝了很多,龐醉醺醺的,看將軍的樣子也有點模糊。
他問將軍,聯邦今年的桂花開得如何?
將軍從背後拿出一枝桂花,上面還帶著新鮮的露水。
龐嗅了嗅,是記憶里的味道,沒有變化。
龐問將軍虎族現在是什麼狀況。
將軍沒回答他,摘下頭盔悶頭只顧喝酒,他把一塊玉石遞給龐。
給我的?
將軍點點頭。
龐心想將軍一定是路上太累了,所以不想說話。
龐反覆把玩手裡的一顆石子,盯著它出神,思考它為什麼不是骰子。
還有一年他的流放生涯就要結束了,他就要回家了。
回家,回家真好,龐想,他困了,便睡了,在心裡和將軍說晚安。今夜又是屬於將軍一個人的守夜,好在這裡不會有蟲族偷襲他們。
龐想讓將軍多待一陣子,但他想不出讓將軍留在這裡的理由,這裡只有楓樹,將軍不會喜歡的。
果然將軍第二天天沒亮就走了,龐醒來時跑遍了整個楓湖。
他沒有看見酒壺。
也沒有看見那枝桂花。
揚波找到龐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傍晚了,龐在床上休息了一周的時間才慢慢恢復精神。
龐躺在床上,聽見門外洛和揚波說話的聲音。
好在龐已經習慣了,在一個人的時候,他不得不和自己和解。他盯著窗外的楓樹,思考它為什麼不是桂花樹。
「估計是堯的事情,給他的打擊太大了。現在禹也……」
「禹……我託人打聽過了,但沒人找到他,沒人知道他的行蹤。」
「聽說在昇平祭出了意外,那時候……就死了……」
「可他一直堅持說禹來過楓湖。禹也許沒死呢?他只是剛剛離開楓湖去了太陽王國的其他地方?」
「不,雖然很不想承認,但一定死了,在楓湖見到禹,這是完完整整的幻覺。」
「……」
「……」
「他說禹為他帶了聯邦的酒,那熟悉的味道自他離開之後就再沒嘗過。」
「那是他潛意識修正出來的記憶,參考的也許是前幾天和你喝酒時的情景。」
「他還說禹給他帶了枝沾滿露水的桂花,是他記憶里的香味。」
「從聯邦到楓湖,中間路程少說也要花上幾周的時間,怎麼可能新鮮得還帶著露珠?這也是他的幻覺——所以才是他記憶里的味道,對不對?」
「……」
「……」
龐望著窗外的落日,黃昏帶來漫天的紅,和楓湖連在了一起。
楓湖沒有桂花樹,這裡只有楓樹,遮天蔽日,連綿不絕的楓樹,它們在秋天行將結束的時候,為楓湖染上血的顏色,地上、湖裡、橋邊,哪裡都像是那一夜龐見到的紅。
他突然瘋狂地想要再嗅到桂花的香氣,想再靠在將軍的的肩膀上,他知道無論自己做出什麼樣的選擇,無論自己多麼落魄,將軍都會接受,都會原諒。
「可是,可是,他還說,禹送給他一個玉石,讓他好好保管……」
「別再說了,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哪裡有玉石?那些都是不存在的……」
「……」
「……」
龐伸手去摸,他的褲子口袋裡沒有玉石。
只有一顆魂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