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尺天涯一气球,飘蓬江海漫嗟忧。
谁家稚子轻舒手,来也空空去也休。
尧听到了声音。
从极深的静谧尽头传来,回荡在群山积雪之间,犹如烟雾升腾而起。沈重的、稳便的脚步声,恰如其分得就像联邦流传已久的歌谣,能进入任何人的睡梦,也能流淌在每一个毫无变化的黎明。
尧不快地皱了皱眉。他想休憩在神明荫蔽的静默和黑暗里,正如他来时路过的一处平静的村庄。他今日已经和审判所的那些老头对峙一天了,现下却连这宝贵的片刻安宁都要遭人打搅。
脚步声近了。一步一步,清晰而充满敬重,却只让尧倍感苍凉。
尧无奈地睁开眼睛。他先看到的不是眼前的人,而是天宇尽头的月光。冷漠的月亮依旧冷漠,枝梢上的鹰却惊起振翅,长啸一声,孤身似箭入云而去了。
「儿子……」
庞将尧紧紧拥在怀里。
庞完全没料到尧的打算。
——不如说,他没料到尧对联邦的眷恋那么深,对那些人所做的一切那么恨。
后来,尽管没有依据,庞却能断定,那一切——时间、事件、地点,都是经人操控的,每一个棋子的动向都是精心计划好的,对虎族的一次围剿。
世上绝不存在这样的巧合。庞认为,就算命运要同他开个玩笑,也绝不会如此下作——如此下作的棋局,只有人能排布出来。麒麟族首领托付给庞照顾的少主卷云的大腿被毒箭刺穿,创面过大引起感染,当夜炎症并发,连日高烧不退。庞连着几宿过得没日没夜,调度医疗资源、处理繁杂事务并看护卷云。
有人抢先一步将虎族和人类沟通的事情污化为和外敌私通,审判所将对虎族进行审判的消息在他忙得心力交瘁的某个间隙插了进来,在他耳边打了一转,在他心里敲出一声可有可无的短钟,尔后便烟消云散了,愣是没留下什么痕迹。
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不,大概所有人都会否决他,明明是来得及的,明明还有可以挽回的余地。是他袖手旁观,是他眼睁睁放任了一切走到分崩离析的境地。
卷云经过了三天的应急抢救和稳定治疗才遏制住了病灶扩散,待到炎症消退,精神彻底恢复,过去了整整一周。这一周的时间,足够审判所搜集所有需要的证据并做好准备工作,也足够裁定书送抵虎族的部落。
可是庞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分不出多余的精力留意尧越发透出悲痛决绝意味的沉默,他以为这一周未眠太短暂了,看护卷云的工作太过耗神,他的精力已经分走了大半,剩下的仅仅能容纳一场父子之间的争吵和冷战的开幕——就连冷战,他也以为不过是自己经常不在尧身边而迟来许久的叛逆期。尧素来是个温柔乖顺的孩子,不是吗?
庞没放在心上——这就是他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从他把尧从心上放下来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一切就全都不对了。
从医师那里得到卷云确实已渡过危险期、伤口得到了控制、毒伤短期内不会出现烈性扩散之后,庞长舒一口气,倒在床上打算好好睡一个整觉,之后在慢慢想怎么面对麒麟族首领的怒火。他很快就睡过去了,睡得很沈,但没过多久他就带着比睡前更重的疲惫感被士兵粗暴地摇醒。
陛下!陛下!!别睡了!!快醒醒!!
嚷嚷什么!庞很暴躁,他没想到传讯的士兵比他更暴躁。
这您也睡得下去!!小兵拽着他脖子上的毛不让他再倒回床上去,勒得他很想吐。尧皇子要去上山了!!
上山……上山?庞嘟嘟囔囔,脑子里昏昏沈沈一片,他上什么山……
审判所的裁定书递过来了!我本来想先拿给陛下你的,但是尧皇子好像是专门守着我等这一封函书!他直接拿走独自接受审判了,我拦不住他!!
哗——
仿佛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来,庞彻底清醒了。
庞毛发凌乱、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去。出门前只来得及戴上了那枚玉佩,披风的扣绳没系好,胡乱笼在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了黎明泥泞的飞雪中。
尧……尧!!
尧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他看上去有些惊讶,但又好像毫不例外。
父亲。
尧在原地等着,等着庞踉踉跄跄地跑至眼前。他跌了一跤,浑身是雪的样子特别好笑,披风没系牢,早就落在路上了,毛发凌乱,佛珠松松垮垮绕在脖子上。他不再游刃有余,不再晓勇无敌,那股铠甲一般包裹在身上的、密不透风的威严也不见踪迹了,他看上去狼狈透顶,恐怕会让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为之心软。
然而尧不会。
他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望着庞,等待着他开口。
尧,别去。
庞把拳头攥的很紧,他听到骨头在咯咯作响时,随即用左手死死摁住了右手,左边的理性拼尽全力压制住了右边的感情。他的脏器搅在一起,心里的汁液被残暴地挤出来。他头一回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虚弱,他知道他身体深处蔓延着克制不住的颤抖。
这是命令吗?
尧平静地询问,身姿凛然静默如冷青的雪松。
庞怔住了。终于,自他离开尧去为虎族征战至今,他第一次端详起他的面容,他被逼着面对他刻意回避的变化和事实。庞发现尧变得同过去很不一样,这种变化之大和他征战之后的变化不相上下——但这是从何时开始的?又经历了多久?
他的儿子,虎族未来的君主变得如此强硬、固执、坚决,冷漠的眼神深处燃烧着炽烈而不可侵犯的神采,他无需开口,就已经声明了自己的主张,谁也别想左右他的意志,谁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定。
庞应该高兴吗?这是一个君主应该有的性格,应该具备的威严。但庞却产生了窒息感。眼前的这个尧,根本就不是什么温柔乖顺的孩子。尽管他自己或许没有意识到,但他身上切实地散发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凌厉和冷漠,简直就是——简直就是另一个他自己。
就连彼此身上那沈重的感情、灿烈的宿命都是完全一致的。
尧的确是庞亲生的儿子。
既然如此,庞就不可能对尧的改变一无所知,他自然应该像了解自己那样了解自己的儿子。
庞心里有答案,那么他理当知道尧心里的那个答案是什么、又是怎么来的。
意识到这个答案的一瞬间,短暂到只容纳得了一个最轻微的吐息。庞几乎是丢盔卸甲一般将那些理性、知识、经验、判断统统舍弃了。他剥去了经年累月的战争给予他的全部武装,退回那个让尧骑在自己肩上、陪他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父亲。
面对尧,他没有任何可以使用的武器,他永远只是个极尽溺爱的父亲。
一个手无寸铁的爱人。
是恳求。
我在恳求你。
不要去,尧。
父亲。
尧突然叫他。
对父亲来说,联邦既落后又封闭,氏族之间互相争夺权力和土地,不是个理想的国家吧。
尧转过身来望着他。庞点头。
那么在父亲的心里,一定有一个理想国吧。
庞又点头。
在父亲的理想国里,我和父亲,还能像从前一样生活吗?
庞不能再点头了。他每点一次,就有一瓣肉从心上皲裂,枯萎,然后剥落;尧再说下去,他的心便四分五裂所剩无几了。
尧又说。
那么,父亲,我的心里也有一个理想国。
在那里,我和父亲,同从前是一样的。
在那里,你绝不用这种悲痛的眼神看着我……
在那里,你想阻止我去做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一个拥抱就够了。
庞精疲力竭。即使在他彻夜不眠地行军的时日里,他也从未意识到疲惫感令人如此痛苦,而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的气力是被什么消耗掉的。他的右手自说自话地想抬起来,被左手的手掌不动声色地死死压住。
庞没有说话。尧见他这般反应,便安然地垂下了目光,甚至露出了微笑。庞被他的神情深深地刺痛了——没有悲伤、恐惧、埋怨,无关欲求、希冀、爱意,那是一种彻底纯洁的神性,是站在那个至高点的人所必须具有的感情。
庞在那一刻确信了,无论审判所的人如何向尧发难,能正面和审判所抗衡、化解虎族这次危机的,一定是他的儿子,他的尧。
虎族的臣子一定会忠心于尧,因为尧已经把自己献给了虎族,献给了虎族悠久的沈重的历史——庞太清楚了,因为他也是这么决定把自己献给虎族的,只不过他选择把自己献给虎族风雨飘摇的未来。
他的国是如何呼唤着他、煽动着他,让他呕心沥血,他国便是同样劝诱着他、纠缠着他,令他奋不顾身。
尧解下了身上温暖厚实的毛料披肩,走进两步踮起脚尖,颇有些费劲地把披肩围在庞身上。
父亲,你穿得太少了,快回家去吧。这样一副乱糟糟的样子跑出来,被人看见了,会笑话你的。
他的口吻听上去那么温存,那么可亲,就好像所有的变故都没发生,那些悠久的日子还未匆匆逝去。
听上去就像神在怜悯一个可悲的凡人。
庞沉默了。
最终,他拉下披肩,让这块温暖的布料回到尧的身上。
还是你自己披着吧,你更需要它。
他仔细地为尧整理好披肩,毫无疑义地抚平边角,他让披肩留在他身上,自己却退回了原地。庞低低地说出最后的道别。
那是一阵悠久无闻的歌哭,徘徊在群山边缘的回响,众生低泣,万籁俱寂。
尧耳畔一片空旷,那些没有遮掩的岁月彻底结束了,栖息立足的小世界化作灰烬,一片片纷飞如雪,填埋了记忆褶皱里的千沟万壑。
他说,前路漫长,保重,尧。
庞走近几步,将玉佩取下,为尧亲手戴上。像从前那样,轻轻抚摸着尧头上的毛,不经意间,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这是我征战这么多年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对象,它就像……就像我的护身符,我希望你能戴着它平安归来。
庞刻意放轻了声音,不知道是怕惊落了屋檐边的积雪,还是不想被人发现他深夜来送他的儿子。
东西送到你手里了,那我告辞了。
庞转身离开。一片冰晶在空中飘飘转转,落到尧脸上,融成一滴冰凉的水。
父皇。
尧的指尖拂过戴在脖子上的玉佩,月色在庞的背影上凝成白霜。
下山的路太长,您也要保重身体。
尧想,是的,没错。
他是庞,是虎族的皇帝。他来,千山风雪就随他而来;他去,万象朝暮也随他而去。
可他呢?他能怎么办?
但盼风雪来,能留人在此。
父亲,再会。